
安娜一邊款款走進房間,,一邊脫掉駝色大衣,露出一襲長及腳踝的白底橘色花紋的大擺裙,,標志性的黑色墨鏡,,順滑得沒有一絲凌亂的波波頭?!鞍阉鼟炱饋?,”她把大衣交給助理,低聲囑咐,。
在她進來前,,她的助理和我圍著房間中央那個巨大的異型沙發(fā)討論了幾遍,我和安娜是坐在長方形的那頭交談,,還是半圓形的那頭,?
安娜環(huán)視一眼,對沙發(fā)皺了皺眉頭,,徑直在房間盡頭的一張會議桌前坐下,。“我們坐在這里聊好嗎,?”她回過頭柔聲問我,。很好,我說,,在長桌的另一側坐下,。我們都可以坐得很直,而且,,雖然看不見她鏡片后的眼睛,,但我可以始終直視她。
一位紀錄片導演這樣總結過安娜·溫圖爾(Anna Wintour)令人生畏的影響力:“在電影圈,,就算沒有斯皮爾伯格的建議,你仍然可以拍出叫座的電影,;在IT界,,就算沒有比爾·蓋茨的幫助,你仍然可以發(fā)布自己的軟件,;但在時尚圈,,如果沒有安娜的垂青,,你不會成功?!?
很少有一個行業(yè)像時尚這樣速朽——幾天前剛走完的時裝秀,,就會被當作“上一季的舊聞”。而自從1988年出任Vogue美國版主編至今,,現(xiàn)年74歲的安娜已經在時尚潮頭屹立了35年,。她現(xiàn)任Vogue全球編輯總監(jiān),并兼任其母公司康泰納仕(Condé Nast)的首席內容官——而這些頭銜遠遠無法捕捉她的影響力,。
與媒體人通常扮演觀察者角色不同,,安娜就是主角。她有“時尚教母”之稱,,靠慧眼挖掘了多位如今活躍在頂級時尚圈的服裝設計師——常常是在他們剛剛出道或落魄時——但也摧毀了另一些,;她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操辦的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Met Gala,成功打破了藝術與時尚之間的界限,,被譽為“時尚界的奧斯卡”,;她被英國女王封為女爵,甚至曾靠強大的人脈為競選連任的奧巴馬募集大量資金,,一度被傳為美國駐英大使候選人,。
成長于一個“晚飯結束后女性離開餐桌,好讓男士們抽著雪茄討論要事”的年代,,安娜靠著不斷打破陳規(guī),,從學徒變成先鋒,從先鋒變成權威,。
她在出任Vogue美國版主編后做的第一個封面,,就把“不是高定不上封面”的傳統(tǒng)掃到一邊,讓一位名不見經傳的19歲模特以一條褪色牛仔褲搭配上萬美元的品牌上裝出鏡,。她最早嗅到了粉絲經濟的力量,,率先讓富有爭議的影星和名流取代模特登上封面,包括1989年的麥當娜,、2014年的卡戴珊夫婦和2021年的美國女副總統(tǒng)卡瑪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在被2006年大火的《穿普拉達的女王》一片塑造成冷酷刻薄的女魔頭后,她一笑了之:“任何讓時尚變得更有趣,、更閃亮的事情,,對行業(yè)都是極好的事,所以我100%支持它”,。
然而安娜畢竟崛起于上一個時代,。在那個時代,傳統(tǒng)媒體在編輯部內討論選題與角度,通過把一個故事寫進頭條或放上封面,,引導著公共空間中的話語方向,。到了社交媒體時代,這種設置議題的能力被迅速去中心化,。在時尚行業(yè),,網紅、穿搭博主,、意見領袖們攫取了流量和眼球,,無不侵蝕著曾被視作時尚界“圣杯”——時尚大刊封面人物的號召力。
社交媒體也放大了諸神之爭,,加速了意見的分化,,讓今天的人們對幾乎所有議題,包括什么是“正義”,,什么是“美”,,都很難達成一致。T臺上的超模們被指責“太白太瘦”,,size diversity (身體的多樣性)成為新風尚,,但層出不窮的新偶像和新標簽總是消逝和涌現(xiàn)得一樣迅速。
技術也為時尚帶來了新的變量,。當AI讓人人都能成為設計師,,那些今天被奉為天才的精英設計師們正被“去魅”。環(huán)境危機則讓“物欲”成為眾矢之的,,世界各地的年輕一代都在從強調“擁有”轉而強調“體驗”,,甚至已經過上了低欲望的生活。
這種種時代特質,,讓幾乎所有傳統(tǒng)媒體的從業(yè)者——包括我自己——都時常感到困惑與不適,。而需要引領風氣之先的時尚媒體,想必經歷著尤其劇烈的自省與蛻變,。
對這一切,,安娜是怎么想的?
我對她的這次20分鐘采訪,,更像是與一位資深同行的切磋:媒體人當然永遠可以觀察與記錄,,但在一個權威退場的時代,我們還能不能繼續(xù)設置議題,、引領對話,?
這是安娜時隔八年再次訪華。在我們交談的前一夜,,她在上海參加了“Vogue China Fashion Fund中國青年設計師扶持計劃”的決賽,。這是她在2003年一手創(chuàng)辦的,、扶持時尚新人的Fashion Fund首次向中國本土設計師頒出。我們的談話就從她這次中國行開始,。
王昉:這次中國行,你對中國時尚產業(yè)的感受如何,?與上一次有什么不同嗎,?
安娜:我上次訪問中國是在2015年,當時我與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館長一起來到北京,,在故宮博物院舉辦發(fā)布會,,宣布那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服裝藝術部的春季特展將以“中國:鏡花水月”為主題,那是一次非凡的經歷,。
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8年前,我覺得中國人在努力思考自己的未來時,,很多時候是向外看的,,中國的時尚行業(yè)當時深受西方創(chuàng)意行業(yè)以及其中一些重要人物的影響。而這一次,,我能明顯感覺到,,中國時尚行業(yè)更多地轉而支持本地的文化、設計,、創(chuàng)意和人才,。
我們也為此設立了“中國青年設計師扶持計劃”,昨晚我很幸運地見到了進入決賽的一些年輕的中國設計師,。這些設計師們對本土創(chuàng)意和文化的自豪感,,是我們很想支持與培育的。通過這個計劃,,我們不僅給予他們資金上的支持,,也為他們走上國際時尚舞臺搭建橋梁。
我們希望讓一個來自中國的設計師在米蘭,、倫敦和紐約也獲得同樣的關注,。這將有助于全球時尚產業(yè)再次聚焦中國,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以這種方式關注這里的人才了,。
王昉:在社交媒體時代,,傳統(tǒng)媒體會時常強調自己“看門人(gatekeepers)”的角色——也就是我們對事實的準確報道、權威解讀,。你覺得,,對于時尚、品味,、美,,我們需要“看門人”嗎,?
安娜:我不大喜歡“看門人”這個詞,它聽上去是要將人們排斥在“門”外,。我們的心態(tài)很開放,,希望與所有人共享我們的價值觀,包括對創(chuàng)造力,、多樣性與包容性的推崇,。
如果說這是一個社交媒體掌握注意力的年代,那么我堅信,,我們是其中最大的意見領袖(influencer),,因為我們不僅有影響力,也有對時尚文化的洞察力和權威,,無論它是家居設計,、旅游、美食,,還是對我個人來說尤其重要的時尚,。我們不把自己僅僅當作報道者,我們也發(fā)揮著扶持和引領的作用,。
王昉:如果你們并不試圖為時尚設定標準,,那么如何發(fā)揮這種作用?
安娜:通過樹立榜樣,、培育年輕人才,。這次與中國年輕設計師們的交談,讓我感到印象深刻的一點是,,新冠疫情讓他們變得更有創(chuàng)意了,,他們在可持續(xù)時尚和升級再造(upcycling)方面體現(xiàn)出了很多創(chuàng)造力。
這讓我更加確信,,逆境和挑戰(zhàn)會讓人們更具創(chuàng)造力,。我生活在紐約,疫情雖然沒有將紐約完全打垮,,但疫情剛結束時,,游客消失了,博物館是空的,,餐館是空的,,時尚行業(yè)也普遍艱難。于是我們組織了一個非常愉快,、非常開放的活動,,名為 Vogue World,它包含了街頭集會,,邀請小威廉姆斯來開場,,饒舌歌手Lil Nas X來表演,,我們向觀眾和讀者賣票,籌集資金支持紐約的時裝業(yè),。這個活動重新喚醒了這個城市的生機,。
在困難的時候給人們帶去樂觀和快樂,盡力支持我們所在的行業(yè),,在這一點上我們是有傳統(tǒng)的——我們的時尚基金Fashion Fund就是在2001年911事件之后為了提振低迷的時尚行業(yè)而創(chuàng)立的,。
今年我們把在紐約大獲成功的Vogue World帶到了倫敦,明年我們將把它帶到巴黎——巴黎將時隔100年再次舉辦奧運會,,我們希望支持年輕的運動員們,并研究過去百年的法國時尚,。
人們之所以熱愛時尚,,是因為它是一個從不停止變化的世界,是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世界,。我們無法知道——也不應該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這個行業(yè)充滿了意外和驚喜,這是它的魅力所在,。
王昉:傳統(tǒng)媒體曾經是有些神秘感的,,比如明天的頭條是什么、什么人物會登上下一期雜志的封面,,這些討論一般只發(fā)生在編輯部內部,。但社交媒體時代,傳統(tǒng)媒體也不得不開始揭開神秘的面紗,?
安娜:的確如此,。剛剛過去的Forces of Fashion紐約站的活動,實際上就是在我們的紐約辦公室里進行的,。我們邀請讀者去參觀我們的內部衣櫥,,看我們如何制作播客節(jié)目。當然,,有些工作可能仍然有些許神秘感,,但我深信,傾聽讀者們的意見,,讓他們感到他們也可以參與和影響我們的報道,,這非常重要。
王昉:什么樣的工作會繼續(xù)保留一些神秘感呢,?比如,,下一期封面人物的選擇?
安娜:我們當然會對下一期封面人物保持神秘,,直到雜志亮相的那一刻,。但是在內部,,選擇誰上封面,一直都是我與采編團隊,、全球同事討論的結果,。在Vogue,我們選擇一個人物上封面,,不是因為她或他剛出演了一部賣座的電影,,需要宣傳,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希望她或他能我們的讀者分享一個精彩的有新聞價值的故事,,或者傳達出一個特定的價值觀。

王昉:讓我們來聊聊正在快速發(fā)展的人工智能技術,。對于人工智能,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它會讓知識與技能更“民主化”,比如普通人也可以運用軟件來做設計師了,。另一種則認為,,它會進一步拉大有才能的人與普通人之間的差距。你怎么看,?
安娜:我認為人工智能會像電話或電一樣,,成為一種非常有用的工具,我們都得學會用合適的方式使用它,。眼下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作為新聞工作者,我們的知識產權應當受到保護,,希望能盡快有監(jiān)管出臺,。
我認為,創(chuàng)造是人腦思維的結果,。巴黎世家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Demna幾個月前說:“電腦不懂時尚”,,我同意他的觀點,人工智能無法匹敵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也許我們已經不記得手機出現(xiàn)之前我們是如何管理生活的,,但手機只是一種工具。AI也一樣,。在創(chuàng)造力上,,我堅定地選擇人類,而不是技術,。
但技術會讓我們這個時代變得精彩紛呈,。比如說,,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服裝藝術部明年將展出一些頗有年頭的古董服飾,數字技術將發(fā)揮獨特的作用,。比如有一件來自18世紀的外套,,上面的刺繡非常漂亮,但因為過于脆弱,,已經無法套在模特身上展出,,我們將通過數字技術放大刺繡的細節(jié),甚至模擬穿戴它時的氣味和聲音,,這是不是很有趣,?
王昉:我記得幾年前,就有一家技術公司為一位中國設計師做過一次調查,,向一個年齡段的年輕女性廣泛收集她們的服飾選擇,,基于大數據,這位設計師設計出了一系列面向這些女性的服裝,。
安娜:但最終的設計仍然是由她來做的,不是嗎,?AI能助力她的工作,,但并不能取代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
王昉:就像AI無法代替你來決定,,誰是下一個封面人物嗎,?
安娜:哈哈,我不知道,,但愿如此,。
王昉:我們再來談談持續(xù)三年的新冠疫情。你覺得它給時尚行業(yè)帶來了什么持續(xù)深刻的影響,?
安娜:我認為我們還遠遠沒能全面了解這場疫情帶來的長期影響,,比如它對年輕人心理健康的影響。我們也還沒能完全理解人們的價值觀在發(fā)生怎樣的轉變,。比如在我更熟悉的歐美,,很多人覺得自己在疫情前花費了太多時間在工作上,疫后應該把更多時間用在生活上,。我認為我們需要起碼十年時間才能完全看清疫情的影響,。
王昉:疫情之后,你第一次回到秀場,,看著模特兒從你面前走過時,,有什么感受?
安娜:我認為人生體驗是無法被Zoom電話或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東西來代替的,。我尤其相信,,時尚行業(yè)高度依賴人與人的接觸,。
當疫情剛結束時,人們對如何重啟時裝秀還有點小心翼翼——是不是該做更小規(guī)模的,,感受更親密的,?但是兩年后,如果你現(xiàn)在去巴黎或米蘭或紐約的時裝周,,你會發(fā)現(xiàn),,時裝秀都回來了,不論是大型的,、小型的,,還是介于兩者之間的。
但對我來說很重要也很有意思的一點是,,疫情之后,,我們意識到了——并且還在不斷反思——對時尚行業(yè)而言,多元性和包容性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yōu)榇俗隽撕芏嗯?,但還是不夠好。我不僅是在說雜志內容上的多樣性,,我更是在說模特兒身體的多樣性,,這個多樣性還遠遠不夠,我們正在努力改變這一點,。我很高興在這次的中國時裝秀上看到了如此多的模特,,我認為Margaret發(fā)起的公開選秀,是一個真正的創(chuàng)新,?!保ň幷咦ⅲ哼@里指的是Vogue在中國發(fā)行的《服飾與美容VOGUE》全媒體編輯總監(jiān)章凝(Margaret Zhang)發(fā)起的“VOGUE Open Casting你好新面孔”選秀活動)。
王昉:疫情也加速了年輕一代從“我擁有”轉向“我體驗”的趨勢,。這又將如何影響時尚行業(yè),?
安娜:我認為這也是人們價值觀發(fā)生變化的一種體現(xiàn)。疫情之前,,我們普遍生活在一種消費主義的世界中,,但現(xiàn)在,真實的生活體驗變得更加重要,。人們現(xiàn)在會花錢買更少的東西,,但他們希望買下的東西可以持久一些,可以傳給下一代,,它們是有品質的,,而不是一次性的。
你剛才問過我關于“美”的問題,我不大喜歡這個詞,。相比“美”(beauty),,我更喜歡“健康”(wellness)。我們看到,,人們現(xiàn)在對投資于身與心的雙重健康產生了很大的興趣,。而在我看來,時尚與健康緊密相連,,因為我們對外如何展示我們自己,,反映著我們內在的真實感受。
王昉:這種“體驗比擁有更重要”的趨勢,,會讓時尚行業(yè)變得更可持續(xù)嗎,?
安娜:可持續(xù)已經不再是一個選項了。昨晚與我交談的每位年輕設計師,,都在做可持續(xù)的時尚,。我也認為可持續(xù)非常重要,尤其是當它與創(chuàng)意結合在一起時,。
王昉:對于這些年輕的設計師,,你給了什么建議嗎?
安娜:我的建議是,,年輕時不能想著如何迅速成功,,而是應當花上幾年時間,跟隨一位讓你欽佩的,、從內心深處認同的設計師,,從頭到底學習與這個行業(yè)相關的所有知識,。
我自己很幸運的一點是,,我的職業(yè)早期是在倫敦度過的,那時的編輯部大概只有三個人,,我學會了做所有事情,,無論是寫稿、排版,,還是——也許我無法自己從頭做一件衣服,,但我完全明白一件衣服是如何制作而成的。當我來到美國的時候,,我對如何做時尚新聞,,以及時尚產業(yè)的運作,已經有了比一些同行更深入的了解,。
王昉:在你的職業(yè)生涯中,,你得到的最佳建議是什么?
安娜:我來自一個新聞人的家庭,我的父親是一位報紙主編,,我的母親是一位電影評論家,,這讓我從小就耳濡目染。比如每當我父親的報紙曝出一個獨家新聞,,他會在家里興高采烈地談論它,,或者他半夜接到一通電話,就會馬上沖向辦公室,。對新聞和好故事的追求,,刻在我的骨子里,這是我非常幸運的一點,。我覺得,,向身邊最好的人學習——不管他們是政治家還是記者還是創(chuàng)意人才,是非常重要的,。這是我成長過程中得到的最好的啟示,。(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