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皇皇巨著《世俗時代》(A Secular Age,,2009)提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為什么相信上帝在現代西方如此困難,,然而在1500年代,不信上帝幾乎是不可能的,?”
世俗時代無疑就是我們的時代,,它見證了一個景象:信仰者往往被懷疑所困擾,而懷疑者又時常被信仰所誘惑,。在這個時代,,大家經常會說起“諸神的黃昏”,然而吊詭的是,,神的幽靈卻始終拒絕離開,。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自己很難逃脫超驗性的暗示,,當周遭的不確定性一直在增長的時候,,尤其如此。另一方面,,即便信仰在世俗時代仍然存在,,但實踐起來卻相當不易。信仰不是篤定的,,而是充滿顧慮的,;總是伴隨著一種無法逃避的對其有效性與競爭力的擔心。所以,,生活在世俗時代,,我們既不是以信仰代替懷疑,也不是用懷疑橫掃一切,;我們信仰,,并同時懷疑。
泰勒之問當然是以西方為中心的,,不過他的歷史視角所及之處,,與其他文化亦有重疊。追根溯源,,泰勒感興趣的是,,在現代西方之初有關生活的共同愿景所發(fā)生的深刻轉變,即從“巫魅的宇宙系統(tǒng)”(an enchanted cosmos)到“祛魅的宇宙”(a disenchanted universe)的深刻轉變,。1500年之際,,所有西方人——實際上是所有的人類——都生活在巫魅的宇宙系統(tǒng)中。在巫魅的世界里,,宇宙是有生命的:精靈居住于高山與溪流,,日蝕或毀滅性的洪水意味著神靈的憤怒,如泰勒所言,,那就是“我們祖先居住的,,充滿了神靈,、惡魔以及道德力量的世界”。
想一想諸神如何影響古希臘盲詩人荷馬的魔力世界中希臘英雄的命運,。英雄的個人威望與其在戰(zhàn)斗中的表現息息相關,,但這種表現最終取決于他是否受到眾神的青睞。帕里斯放出他的箭,,但卻是阿波羅將箭指向阿喀琉斯的腳跟,。影響阿喀琉斯之死的是阿波羅的神力,而不是帕里斯的技巧,。
希臘人相信,,運氣對人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然而,,好運與噩運并不是隨隨便便出現的,。它們是眾神親自設計的。人類會行動,,但他們通常是對外部精神影響做出反應,,這些影響在決定結果方面起著更大的作用。
希臘文中的“cosmos”——我姑且譯作“宇宙系統(tǒng)”——意味著“秩序”,,所以宇宙學(cosmology)是研究天體秩序的學問,;它也意味著“美”,因為良好秩序是一種美,,正如“美容”這個詞所顯示的(cosmetics與cosmos同根),。它也與平衡和可理解性聯(lián)系在一起,意味著世界是有意義且可以被認知的,。這個世界的秩序,、美和平衡延伸到我們可見的領域之外,根源于神圣的支配性力量,。與cosmos相反的概念則是chaos,,即混亂、混沌,,最初的意思是深淵,、虛空,后來演變?yōu)闊o序,、隨機和缺乏結構的狀態(tài),。
在希臘神話中,混沌是宇宙系統(tǒng)形成之前的原始狀態(tài),,是一個未定義、無形的存在,,秩序最終從中誕生,。如今,,“混沌”常用于描述自然、社會或個人生活中的不可預測,、動蕩和失控,。當然,我們今天比希臘人懂的更多的地方在于,,宇宙系統(tǒng)與混沌并非絕對對立,,而是相互交織的——混沌常常孕育新的秩序,而有序的系統(tǒng)也可能逐漸瓦解為混沌,。
中世紀之后,,16世紀的新教改革運動,接下來兩個世紀的科學革命,,以及最后的啟蒙運動,,用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話說,開啟了祛魅的進程,。先前世界的神秘和魔力漸漸消減,,逐漸被另一個概念——宇宙(universe)的理性畫面所代替。雖然“宇宙系統(tǒng)”和“宇宙”都指存在的整體,,但前者通常意味著一個和諧有序的系統(tǒng),,而后者源于拉丁語“universus”,意為“全部”,,是一個更中性的術語,,涵蓋了存在的種種,包括空間,、時間,、物質和能量。在這兩個概念的轉換中,,最重要的認知變化是,,宇宙的運行存在自身的規(guī)律—人的理性可以科學地解釋這些規(guī)律,并利用技術操控它們,。
與巫魅的世界相比,,祛魅的世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人類曾經是“宇宙系統(tǒng)的合約成員”,,但依照如今的新的社會想象,,人類在廣闊宇宙中只占據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落。在過去的“宇宙系統(tǒng)”里,,人們應邀沉思自然,;在現在的“宇宙”中,人們自行尋找開發(fā)它的方法,。
最終,,因為科學似乎已經闡明了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所以世界不再需要神圣的創(chuàng)造者。人類對理性的信心是祛魅最重要的成因,,這種信心如此堅定,,以至于出現了幾乎不給宗教信仰留有任何空間的人文主義。
世界祛魅是社會想象的一種痛苦轉型,,在這種文化中受教育的成員永遠不再能夠以同樣的方式看世界,。人類中心主義的轉向帶來了對日常生活的肯定,然而,,泰勒犀利地指出了世俗時代的另一面:“一個人可能會覺得日常生活沒有深層共鳴,,干癟而平淡;也可能會覺得周遭事物死氣沉沉,、丑陋,、空洞;我們?yōu)榱松罱M織事物,、塑造事物,、安排事物的方式毫無意義,沒有美感,、深度,、道理。在面對這無意義的世界時,,人們會感到一種‘惡心’(nausée),。”
人們每天都會感到這種空虛,,但處在那些生命的重要時刻時,,這樣的感受尤為強烈,例如出生,、結婚,、死亡等。這些都是生命的重要轉折點,,人們也希望如此標記它們,,希望它們是特別的時刻,莊嚴的時刻,。例如,,人們會把婚姻“莊嚴化”,總是將其與超越,、神圣,、圣潔、至高無上聯(lián)系起來,。
日常生活既讓我們感到滿足,,又讓我們感到煩惱和不足?,F代生活的一個嘲諷就是,,世俗主義自身以及平面的同質化的宇宙激發(fā)了人類持續(xù)的對更多事物(something more)的宗教渴望,。正如泰勒所看到的那樣:“這常常是因為對那種完全困頓于內在秩序的生活的極度不滿造成的,這種感覺覺得當下生活空虛,、單調,,缺乏更高的目標?!睘榇?,今天的人們“尋求一種更直接的宗教體驗,尋求一種直接性,、自發(fā)性和精神深度……”